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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是一个双脚被裹了的女人。一辈子没出过山村。妈妈经常捡拾杨树叶垫在姥姥的鞋里这样可以减轻后脚跟走路上火带来的疼痛。姥姥1918年出生,1994年肺气肿离开了家人,埋在家族墓地东畄口。姥爷比姥姥大12岁,依照\"宁可找老头,也不找小猴\"的俗话这是一件本该令姥姥高兴的事,但以后的岁月里,姥爷酒后拽着姥姥发髻打姥姥的时候,她哭着骂道,“都是吴大脚(媒婆)伤天理,把我骗来,光在我身上都够上枪毙了。”后来吴大脚果真被鬼子枪毙了。
在我的记忆力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利利索索的挽到后面,没有一根头发丝是旁逸斜出的。1940年日本人扫荡小山村,这里成了无人区,黄蒿浩浩荡荡,足有一人之高。全家人都躲到了山林中,家里的粮食都被抢光了,有些人机灵,把粮食倒在地里,上面盖上柴草平一下,等鬼子走后把上面发芽的部分除去,底下的粮食仍然可以吃,我的姥爷并没有这么做。姥爷自己用高粱柿子软枣酿的酒都在瓮里,姥姥惦记着酒,就返回村取,半路遇见鬼子,搜她的包袱,钱都放在换鞋子(自己做的袜子)里,鬼子刚想翻换鞋子,姥姥眼尖一把抢过来说,“女人穿得换鞋子有啥可搜的。”最终她把酒带给了姥爷。颗粒无收的时候,姥姥前边赘着篮子后边背着大舅舅四处讨饭,一直走到潍坊火车站,这200多里路,不知走了多少天。有时候靠捡拾煤屑换钱度日。她一生养育了5个孩子,中间还有两个孩子因无钱治病夭折。这些都没有击垮姥姥。母亲说最令姥姥伤心的事情是小舅舅没有相巧的媳妇整日跟姥姥闹腾,说是姥姥说话冲太厉害女人都不敢嫁给他。那一次姥姥在半夜打了灯笼撇了家出走了。在这条狭窄的只能勉强让驴子通过的小路上她走了12里,四周蓝幽幽的一片死寂,石榴花苹果花坠落黑暗里。走到小山鞍坟场,几棵老松稀稀疏疏站立着,姥姥头皮发麻,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灯火透过玻璃外罩溶在黑夜里。这条路姥姥走得最无助。没有人知道连柱她娘今天晚上走在离家的路上,姥姥的后脚跟也更温热起来,尖尖的前脚在土路上扣出火花。不能回头看,一直走到迟梁峪表姐姐家就好了。那时候姥姥的妈妈哥哥姐姐去闯东北了,在哈尔滨的纺织厂鞋厂里有他们的身影。这个点儿吆喝谁呢,人们都在睡梦中忘记了她。硬着头皮,鬼魂都是吓唬人的。月亮越来越亮堂,天不明姥姥叫开了大门。
人们时常打趣姥姥说,“三奶**发梳得连苍蝇都能劈下大胯来。”其他人挽得松松散散,耷拉着。清晨起来,天不明月亮地里,姥姥扒着高粱杆子捆成堆拿去卖,等天明了,来家做饭,姥姥悄声悄脚地怕吵醒家里人。逢着天旱没收粮食的年景,姥姥就带领大姨去地里拾麦粒和曝了的豆粒,一次能拾6斤,满满一大瓢。姥爷去世的一年,她去了下边20里开外的半截楼拾麦穗,人家硬是不让她拾,在长风里,姥姥捡起麦秆子把头发扎好说,“要不是俺们背着干粮来帮你们修水渠,你们地里能长出麦子来嘛。”姥姥一声生都稀罕粮食,浪费粮食就有罪。
姥姥有三个儿子,48岁的时候姥爷去世,她还有两个孩子没成人。她又忙活着盖了两座房子。姥姥一辈子没有住过北屋,住着老西屋,屋里白日也是黑乎乎的,很少有光亮,姥姥拆洗棉袄棉裤都要摸黒干。姥姥的厨房是露天的,春日正午时分,阳光从小榆叶间泄漏下来,树底下姥姥做了好吃的韭菜炒鸡蛋,韭菜是从地里薅的,甜丝丝的,鸡蛋是自己的小鸡繁的。在北山的阴影处,大舅舅越老越像一头山羊,有时候在山顶或者半山腰,他抻着头,手里的鞭子杵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看见房屋顶处冒烟了,该回家吃饭饮羊了。舅舅撵着羊群回来了。
姥姥跟妈妈说以后嫁人不要找喝酒的和话皮这两种人。她19岁骑着小毛驴嫁给了姥爷,结婚之前俩人没见过面。送完订婚契,对方是狗你也得嫁给人家。姥娘的爸爸很愚,村里的二流子欺负他,拉他去掷骰子,自己赢了也被说成输了,姥姥的妈妈种菜园刚下集市,卖菜的钱就被二流子们以赌债为由抢光了。姥姥说欺负人的人都得绝根儿,那些不长人心眼的人的的确确绝根儿啦。姥姥自己搁家里生孩子,自己断脐带,回头包了包孩子,第二天就得生火做饭。腰里揣着孩子,晚上就着煤油灯做针线,从头做到脚,连袜子都得自己做。白天把我姥姥孩子放到叉子里,自己在一旁打粪耕地。我姥姥很好讲话,你要是去借毛驴拉磨推碾,她就赶紧卸下来给你用。姥姥说,有的给人用,强比用人家的。整个家经过统购统销和日本鬼子荡彻底穷下去,全家人只能围着咸菜翁吃饭,手里握着菜团。夜里去抠榆树皮,拿回家煮煮就能吃,槐花杨树花柳花也撸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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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心里不好受,就只能哭。姥姥的妈妈在哈尔滨纺织厂接线头,感觉灯泡还红乎怎么就是不亮了,抬头一看天明了。到老了,她愿意返回冶源,回来呆了几年,不能自理后又被接回哈尔滨。姥姥特别想念娘家的亲人。1994年正月里,姥姥吃着妈妈做的木耳炖肉说,我吃着不香,没滋没味的。躺在床上喘不动气,姥姥跟妈妈说,“箱子里我收着一些钱你拿去花吧。”那些钱有5毛的,10块的,纸币有些都长了毛,都是她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凌晨8点二舅舅返回自己家里吃饭,微弱的阳光照进窗棱,姥姥说“不行了,我不行了呀。”妈妈抓着姥姥的肩膀安慰她,“没有事儿,你没有事儿。”她说“我走后,不常走动的亲戚不要给人家送信,免得人家背后说弄着自己亲娘卖肉。”
她的脸色很好看,皱纹也永远不会再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