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焚稿祭江
"
焚稿祭江
同治十二年腊月,紫禁城飘着今冬初雪。彭玉麟的朝靴踩过御道上的积雪,腰间鹿皮剑囊里的\"神雀\"短剑随着步伐轻响,剑穗上的铜铃却被他提前摘下——三日前接到军机处急召时,他便知道,这场面圣怕是凶多吉少。
养心殿的炭盆烧得正旺,同治皇帝盯着案头的《江淮水患图》,朱笔在\"粮船沉没七艘\"处画了个猩红的圈。彭玉麟刚行完三跪九叩大礼,便见明黄缎面的锦盒\"砰\"地砸在青砖上,半块山河扣玉佩滚落在他膝前,断裂处露出夹层里的微型舆图,墨线勾勒着湘军水师在长江的布防图。
\"彭爱卿剿匪十万,却让朝廷的漕粮沉了七艘!\"皇帝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尖锐,龙袍上的金线蟒纹在火光下扭曲,
\"这舆图藏在山河扣里,是防着朕,还是防着俄夷?\"
雪光透过窗纸映在玉佩碎片上,彭玉麟看见舆图边缘用蝇头小楷写着\"同治十年三月,水师夜巡路线\",那是他亲自标注的防灾航线。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他伸手捡起碎片,玉质的凉意透过指尖,想起二十年前兄长用断刀刻这玉佩时的场景:\"玉麟,山河扣要系住的,从来不是皇权,是这万里江河。\"
\"陛下容禀,\"他将舆图碎片按在掌心,裂痕恰好划过\"安庆\"二字,\"去岁淮河决口,臣怕漕船遇浅滩触礁,才命水师沿途标记水深。至于粮船沉没...\"他抬头望向御案上的《漕运清单》,\"每艘船沉没处,臣都派了潜水夫打捞,捞出的粮袋里掺着三成河沙。\"
皇帝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你是说,有人往漕粮里掺沙?\"他抓起案头的弹劾折,黄纸页上\"彭玉麟私扣漕银\"的朱批格外刺眼,\"李鸿章的折子说,你截留的盐引换了二十万两白银,却只上报十万!\"
炭盆里的炭块炸开,火星溅在彭玉麟的朝服上,烧出几个小洞。他望着皇帝眉间未褪的稚气,想起去年在颐和园,太后曾指着他对皇帝说:\"这是替你守江山的人,可别让他寒了心。\"此刻看来,这话终究是说给墙听的。
\"盐引银的确截留二十万两,\"他从袖中取出账本,封皮盖着两江总督衙门的火漆印,\"十万两买了粮食赈济灾民,五万两修了淮河堤坝,剩下五万两...\"他顿了顿,声音放轻,\"存在金陵钱庄,户名是‘振威将军遗属‘。\"
皇帝的脸色倏地变了。\"振威将军\"是彭玉麒的追赠封号,当年湘军战死的亲军遗属多达三千人,朝廷的抚恤银却总被克扣。他望着彭玉麟掌心的玉佩碎片,发现裂痕处的舆图上,每处布防点都标着\"遗属安置营\"的小字。
\"臣知道陛下疑臣拥兵自重,\"彭玉麟膝行半步,将\"神雀\"短剑解下放在御案上,剑鞘上的银丝已断得只剩两根,\"这把剑随臣征战十八年,斩过太平军的东王令旗,也挡过俄夷的火枪子弹。今日若陛下觉得臣该卸甲,臣立刻解下这水师提督印。\"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安掀开棉帘闯入,袖中带出的北风让炭盆火星四溅。他胸前的朝珠乱了半串,显然是一路疾跑而来:\"陛下,总理衙门急报,俄国公使照会说,我国水师在黑龙江口扣押其商船一事...\"他瞥见御案上的断玉,声音陡然卡住。
\"说下去。\"皇帝的目光仍盯着彭玉麟的短剑。
\"俄夷派了三艘铁甲舰南下,\"陈安的目光在彭玉麟身上打转,\"声称要‘保护侨民‘,此刻已过渤海湾。\"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雪片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彭玉麟想起三日前在江淮水师查库时,发现的那批掺了沙土的火药——当时亲兵要斩管带,他却拦住了:\"留活口,让他把沙土带进京城。\"此刻看来,俄夷的铁甲舰,终究还是成了朝廷刺向他的刀。
\"臣请旨北上黑龙江,\"他叩首时额头贴在青砖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带‘威远‘号铁甲舰迎敌,若不胜,臣提头来见。\"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案头的《筹边条陈》——那是彭玉麟昨日递的折子,十二条建议里,第七条写着\"裁撤江南织造局冗员,所省银两用充军费\"。他抓起折子往炭盆里一丢,火苗腾地窜起,将\"水师改制\"\"漕运清查\"等字烧得卷曲。
\"彭爱卿的忠心,朕自然知道,\"皇帝的声音突然温和,却比冰雪更冷,\"只是这江淮水患图上,为何灾民安置点都靠近湘军大营?\"他指腹划过图中用朱砂圈红的\"寿州\"\"凤阳\",\"莫不是想让灾民都念着你的好?\"
折子在火盆里发出噼啪声,彭玉麟望着跳动的火光,想起兄长临终前烧了半本兵书,说\"太锋利的刀,会割伤握刀的手\"。他伸手从炭盆里抢出残页,\"漕运清查\"四字已被烧去半边,像极了山河扣上的裂痕。
\"陛下若信臣,便容臣彻查漕运,\"他将残页按在御案上,焦痕恰好连成长江的走向,\"若不信...\"他抓起山河扣碎片,裂痕在掌心割出血痕,\"臣这颗头,早该埋在衡州城头,陪家兄看山河永固。\"
养心殿的钟摆声格外清晰,陈安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密折:\"陛下,江南织造局的账本已送到,其中夹着张‘硝磺走私清单‘,经手人...\"他瞥了一眼彭玉麟,\"是李鸿章的侄子李经迈。\"
皇帝的目光在账本与彭玉麟之间游走,忽然冷笑:\"彭爱卿既要查漕运,又要参李中堂,胃口倒不小。\"他挥了挥衣袖,\"去吧,朕等着看你如何让江淮水清,让朝廷的粮船不再沉。\"
出了养心殿,陈安拉住彭玉麟的衣袖,往他手中塞了个锦囊:\"太后让我转告你,黑龙江的冰面下月解冻,铁甲舰的锅炉...\"他顿了顿,\"最好别在夜间起火。\"
雪越下越大,彭玉麟望着锦囊里的半块玉佩——太后手中的那半片山河扣,裂痕处用金线嵌着\"慎行\"二字。他明白,所谓的君臣离心,从来不是一句话的事,而是这万里江山上,每一粒沉沙,每一道裂痕,都在慢慢磨断维系的绳索。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五日后,江淮水师码头。彭玉麟盯着水兵从火药桶倒出的沙土,指尖掐进掌心。管带跪在地上发抖,腰间玉佩正是江南织造局的莲花纹:\"大人饶命,是...是直隶总督府的人逼我们的!\"
亲兵的钢刀已架在管带脖子上,彭玉麟却抬手拦住:\"带活口进京,连这桶沙土一起。\"他望着远处江面上的\"威远\"号,铁甲在冬日阳光里泛着冷光,对身旁的李忠道:\"把《水师改制章程》抄三份,一份送军机处,一份埋在兄长坟前,还有一份...\"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等我死了,烧给这万里江河。\"
是夜,彭玉麟独坐书房,铺开新的《江淮水患图》。墨笔悬在\"洪泽湖\"上空时,窗外传来喧闹——有人往衙门里投了匿名信,告发他\"私扣赈银,豢养死士\"。他望着信纸上的朱砂印,这是李鸿章常用的\"少荃\"私章,冷笑起来,将信纸投入烛火。
火苗舔舐着纸面,映得\"剿灭北狄\"的匾额忽明忽暗。彭玉麟摸出怀中的两半山河扣,裂痕处的血痕已结痂,与玉佩的纹路浑然一体。他提起笔,在水患图空白处写下\"臣之忠,不在保皇,而在保山河永续\",笔尖落下时,墨汁渗入纸纹,像极了江水中翻涌的泥沙。
次日清晨,军机处收到彭玉麟的急折,附页里夹着三粒河沙,沙粒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漕粮掺沙者,江宁织造同知王顺、淮军粮台李三顺、内务府造办处赵全顺\"。而此刻的彭玉麟,已带着那名管带北上,船过采石矶时,他将昨夜写的《水患图》投入江中,墨字在浪涛里舒展,要将这满身污名,都化作江底的沉沙。
紫禁城的御书房里,皇帝盯着彭玉麟的折子,发现三粒河沙的摆放位置,正是江淮流域的三大漕运枢纽。他想起彭玉麟掌心的裂痕,与山河扣的断口如此相似——原来有些忠心,从来不是玉成其美,而是在破碎处,用鲜血与骨殖,重新系住这即将崩解的山河。
\"去告诉太后,\"他将折子递给陈安,\"彭玉麟要的漕运清查关防,准了。\"他望着窗外的初晴,残雪在琉璃瓦上融化,滴落在\"正大光明\"匾上,\"另外,把江南织造局的账本交给御史台,就说...朕要亲审这掺沙案。\"
陈安退下时,听见皇帝轻声叹息,像极了当年在荒庙中,彭玉麟望着断剑时的那声低叹。他明白,这对君臣的离心,从来不是背叛,而是当山河需要有人做扣时,有人选择用血肉去系,而有人,却怕这扣勒痛了掌心。
江面上,彭玉麟望着远去的金陵城,腰间的鹿皮剑囊空荡荡的——\"神雀\"短剑已留在御案上,作为他对皇权最后的坦诚。此刻的黑龙江口,三艘俄舰正劈开冰面驶来,舰首的双头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即将撕裂这万里江河的巨口,而他,正带着满身裂痕,迎向这注定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