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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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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二年十月，塞外秋霜早降。彭玉麟的青骢马踏着碎冰掠过古长城，马鞍侧的牛皮水囊结着薄冰，铜铃在风中发出暗哑的响。三日前他收到陈安的密信，信尾画着半枚断剑，那是兄长彭玉麒战死时随身携带的\"山河扣\"纹路。

荒庙的飞檐斜插在暮色里，檐角铁马早已锈蚀，唯有观音像手中的断剑还缠着半幅褪色的红绫。彭玉麟推开庙门时，腐木气息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供桌上的烛台歪在香灰里，照见蛛网密布的神龛——观音像的左手缺了三根手指，断剑却握得奇紧，剑穗上系着的青玉佩，这是兄长临终前托人带回的半块\"山河扣\"。

\"彭大人倒是守信。\"陈安的声音从神像后传来，玄色斗篷扫过积尘的砖地，腰间玉带换了四爪蟒纹，唯有佩玉仍是那日在驿站见过的玄武纹，\"二十年前衡阳兵变，令兄背着这半块玉从城楼跃下时，可曾想过今日？\"

青骢马在庙外一声长嘶。彭玉麟望着断剑上的血沁，想起咸丰三年兄长率乡勇守衡州，城破时被太平军割去左臂，却仍抱着火药桶与敌同归于尽。他伸手触碰玉佩，冰凉的玉质传来熟悉的纹路——那是彭家祖训\"以身为扣，系国山河\"的阴刻，与自己贴身收藏的另半块严丝合缝。

\"先帝赐我彭家山河扣时，曾说‘见此玉如见社稷‘。\"陈安抬起手，烛火映出他掌心的烫疤，形状与玉佩背面的蟠龙纹一致，\"可如今社稷如这断剑，大人是想做持剑人，还是断剑者？\"

庙外的北风灌进破窗，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彭玉麟摸到袖中另一块山河扣的棱角，铜胎包边已被磨得发亮，那是兄长血肉模糊的手交给他的遗物。当年送葬时，棺材里只有半幅残旗和这半块玉，朝廷追赠的\"振威将军\"金印，至今仍摆在衡阳祖祠的供桌上。

\"陈大人今夜邀我来此，不是为了叙旧吧？\"他按住剑柄，剑鞘与鹿皮摩擦发出轻响，\"若要说忠心，令兄在江宁城破时替大人拦下三箭，算不算表忠？\"

陈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同治三年湘军攻破天京，陈安作为内务府侍郎随驾入城，在巷战中被太平军流矢所伤，是彭玉麟的亲卫队长彭二虎用身体替他挡下致命一击。后来彭二虎被报\"力战殉国\"，抚恤银却迟了三年才到，最终还是彭玉麟自掏腰包替他家人置了田地。

\"二虎临终前说，大人总说‘湘军不私藏，将士不贪生‘。\"陈安的声音忽然低哑，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烤胡的炊饼，\"这是当年他分我吃的干粮，硬得能磕掉牙，却比宫里的燕窝粥香百倍。\"

彭玉麟望着炊饼上的齿印，喉间发紧起来。二虎是衡山猎户之子，跟着他练水师时总说\"等打完仗，要回家娶村口的柳妹子\"，却永远倒在了金陵城的瓦砾堆里。他伸手接过炊饼，碎渣落在观音像前的香灰上，摆出个类似山河扣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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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陛下到底要什么？\"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陈安斗篷下若隐若现的明黄里子，\"是要我交出长江水师的调令，还是要这半块山河扣？\"

陈安沉默片刻，从神像后捧出个檀木匣，里面躺着完整的山河扣玉佩——两半相合处，蟠龙纹的眼睛正对着\"以身为扣\"的祖训。烛火在玉佩上流转，映得他眉间红痣如泣血：\"三日前养心殿议事，太后将这两半玉摔在御案上，说‘彭玉麟的忠心，比这断剑还利‘。\"

庙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彭玉麟明白，为何陈安在驿站时故意露出五爪龙纹玉带，为何密报总比军机处的加急件早到半日——这个看似代表朝廷的钦差，实则是皇帝埋在朝中的暗线，专门用来制衡湘军集团的双刃剑。

\"大人可知，李鸿章的淮军近日在上海试制后膛炮？\"陈安转换话题，指尖划过玉佩的断口，\"江南制造局的密报说，他们私下截留了三成进口硝磺，却报称是运往西北的军资。\"

彭玉麟的手按在《武备志》的书角上，这本书他已翻烂三册，每一页都记着湘军火器改制的心得。他当然知道淮军与湘军的明争暗斗，更清楚李鸿章借洋务之名扩充实力，但此刻陈安提起此事，显然是要将水搅得更浑。

\"陈大人是想让我弹劾李中堂？\"他冷笑一声，\"还是说，太后想借我的手，拔掉淮军这颗钉子？\"

陈安起身，斗篷带起的风扑灭了烛火。黑暗中，彭玉麟听见玉佩相扣的轻响，接着是利刃出鞘的寒芒——不是来自陈安，而是庙外的密林。

\"小心！\"陈安扑过来，袖中三道银光破空而出，钉在门框上的竟是三枚铜钱，边缘刻着\"江南织造局\"的暗记。彭玉麟借着月光看见，庙外二十步处有三道黑影如狸猫般腾挪，手中兵刃泛着蓝汪汪的毒光。

青骢马在庙外惊嘶，彭玉麟反手抽出\"神雀\"短剑，剑鞘落地的瞬间，寒光已逼退左侧袭来的刺客。他瞥见对方袖口绣着的海浪纹，那是李鸿章麾下\"水勇营\"的标记，心中一凛——淮军果然对他动了杀心。

陈安的铜钱镖专打穴位，三枚铜钱分别钉在刺客的\"肩井\"\"曲池\"\"风市\"穴，黑衣人倒地时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彭玉麟踏过刺客尸体，捡起那枚铜钱，背面的\"江南织造局\"暗记被磨得发亮，边缘却新刻了半朵牡丹纹，清流党人私下联络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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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堂既要办洋务，又要结清流，胃口倒是不小。\"陈安拍了拍斗篷上的尘土，从刺客怀中搜出封信笺，火漆印是直隶总督衙门的玄武纹，\"他们怕你整顿水师后，断了北洋的军费。\"

彭玉麟望着信笺上的\"借刀杀人\"四字，想起今年初在长江口查获的走私船，船上装的正是淮军私运的鸦片。当时他压下此案未报，如今看来，李鸿章终究是容不得他。

\"陈大人为何救我？\"他盯着陈安腰间的玄武佩，发现那佩玉的裂隙里嵌着半片红珊瑚，正是当年兄长从海战中捡回的战利品，\"你究竟是谁？\"

陈安转身望向观音像，断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二十年前衡阳兵变，我是藏在粮车里的小校。令兄背着我突围时，后背中了七箭，却愣是没让我掉下来。\"他摸了摸后颈的疤痕，\"后来我被送入神机营，太后赐名‘安‘，取‘安邦‘之意。\"

彭玉麟想起，兄长临终前曾说\"替我看好小安子\"，当时以为是乳名，却不想竟是眼前这位钦差大臣。他望着陈安鬓角的白发，觉得这张总带着算计的脸，与记忆中那个躲在粮车后瑟瑟发抖的少年渐渐重合。

\"山河扣本是一体，\"陈安将完整的玉佩放在彭玉麟掌心，玉温透过掌心传来，\"可如今上半块在太后手里，下半块在你我手中。大人可知，太后为何总盯着你的水师？\"

庙外的北风转急，吹得破庙梁柱咯咯作响。彭玉麟望着玉佩上的蟠龙纹，龙首朝向的正是江淮方向，想起去年在颐和园，太后指着昆明湖说\"彭爱卿的水师，比这湖水深多了\"时的眼神。

\"她怕水师成了第二个湘军。\"他轻笑着，指尖抚过玉佩的断口，\"怕我学曾文正公，把两江变成自己的封地。\"

陈安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道密旨，明黄缎子上盖着\"同道堂\"的印玺——这是当年咸丰帝给慈禧的信物，可先斩后奏。密旨上只有两行朱笔：\"着彭玉麟兼理黑龙江防务，陈安协同查案，沿途若有阻拦，可先斩后奏。\"

\"太后把你踢去北疆，\"陈安望着庙外渐起的风雪，\"既是要用你的水师震慑俄夷，也是要借俄人的手，磨一磨你的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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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将密旨折好收入怀中，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这是陈安的暗桩在清理刺客尸体，就像二十年前兄长清理战场时，总把最后一口水留给他喝。

\"明日随我去趟保定。\"陈安说道，\"去会会那位既造枪炮又卖鸦片的李中堂。\"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江南织造局的账本，我已抄了三份，其中一份，藏在令兄的衣冠冢里。\"

庙门在风中吱呀作响，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观音像上，断剑的阴影恰好穿过山河扣的蟠龙眼。彭玉麟摸着怀中的两半玉佩，他明白，所谓的忠心，从来不是玉碎瓦全的孤勇，而是在山河破碎处，用血肉之躯结成新的扣。

回程的路上，陈安递过个锦囊，里面装着半块烤炊饼和枚刻着\"安\"字的铜哨：\"二虎当年说，等打完仗要教我吹衡山小调。\"他望着远处的烽火台，声音轻得像吹散的雪，\"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

彭玉麟接过铜哨，想起兄长临终前的话：\"玉麟，若有朝一日朝廷要拿你开刀，记得去衡阳祖祠，第三根梁柱下埋着当年衡州兵变的密档。\"他明白，陈安今日的揭秘，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密档，将皇权与功臣的博弈，刻在这半块山河扣上。

密林深处，刺客尸体旁，几星磷火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金陵城破时的万家灯火。彭玉麟握紧手中的玉佩，断口处的棱角刺痛掌心，却让他清醒——这山河从来不是玉扣能系住的，唯有以血为扣，以骨为绳，才能在浊浪惊涛中，守住那一线天青。

是夜，保定直隶总督衙门，李鸿章对着密报上的\"山河扣重现\"四字，手指捏紧了翡翠扳指。窗外，直隶练军的演炮声震动屋瓦，却盖不住他眼底的阴云——彭玉麟与陈安的联手，就像一把双刃剑，既可能斩向俄夷，也可能反噬到自己身上。

\"去告诉上海的盛宣怀，\"他将密报投入炭盆，火星溅在\"江南织造局\"的账本上，\"把那批运往黑龙江的硝磺，掺三成河沙。\"他冷笑，\"就说，这是给彭大人的‘饯行礼‘。\"

紫禁城的月光穿过琉璃瓦，照在养心殿的\"山河社稷图\"上。慈禧太后握着另一半山河扣，望着图中被朱砂圈红的江淮与黑龙江，想起咸丰帝咽气前说的\"彭家兄弟，可保江南十年\"。如今十年已过，这半块玉，终究还是成了扎在掌心的刺。

\"传旨，\"她对着空寂的殿宇轻声道，\"着彭玉麟三日内启程北上，陈安随行。另，赐湘军水师‘威远‘号铁甲舰，以示恩宠。\"她指尖划过玉佩的断口，看见两个身影在塞外荒庙中对峙，断剑与山河扣相撞，迸溅出的火花，将这风雨飘摇的社稷，烧出一道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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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掠过宫墙，啼声惊落瓦上霜。山河扣在案头泛着冷光，两半玉的裂隙间，漏出的月光，像极了彭玉麟在荒庙中望向北方时，眼中那道未竟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