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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叩阙

同治十二年霜降，金陵巡抚衙门的铜兽香炉飘出最后一缕沉水香。彭玉麟握着狼毫的手悬在《江淮水患图》上方，笔尖的墨渍在宣纸上洇出个不规则的圆，像极了去年淮河决口时吞没良田的漩涡。

烛台上的牛油烛爆了个灯花，将墙上\"剿灭北狄\"的匾额映得忽明忽暗，檐角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响，倒像是有人在叩打阴曹的门环。

\"大人，驿站快马递来密报。\"幕僚李忠掀开竹帘，袖中带出的穿堂风让青瓷笔洗里的水纹骤起波澜，\"陈钦差今日未时入驿，已传讯三营管带，专问今春军械库失窃的三万斤火药去向。\"

狼毫\"当啷\"落在砚台上，墨汁溅在图中标记的灾民安置点。彭玉麟望着笔洗里那道新裂的冰纹

——这是去年太后赏赐的龙泉青瓷，三日前晨起时自中部迸开，裂纹蜿蜒如蛇，此刻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倒像是有人用锥子在玉肌上划了道血口。

\"去备马。\"他扯过案头的玄色大氅，腰间鹿皮剑囊随着动作轻响，里面装着咸丰帝亲赐的\"神雀\"短剑，剑鞘上的银丝缠纹已磨得发亮，\"把《武备志》卷十三和湘军火器营造册一并带上。\"

金陵驿站的青砖地上落满梧桐叶，陈安的官轿停在第三进院子，轿夫肩头上的明黄缎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彭玉麟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转过照壁，便见穿月白水纹棉袍的中年男子倚在廊柱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五爪金龙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是只有宗室近臣才能佩戴的纹饰。

\"彭大人来得巧。\"陈安转身时袖摆带起一阵风，手中账册\"啪\"地甩在石桌上，黄纸页间夹着的鸡毛信簌簌作响，\"卑职想请教，今春剿匪动用的三万斤火药，为何比咸丰十年征剿捻军时还多出两成？\"

驿站厢房的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彭玉麟瞥见账册首页朱笔圈着的\"虚报冒领\"四字，指腹在鹿皮剑囊上轻轻一按，剑穗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的清响：\"陈大人可知，湘军火器营自同治七年改制后，改用新配比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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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挑眉时眉间红痣跟着一动，他伸手招来随侍的书吏，案上铜镇纸刻着的\"忠慎勤明\"四字在火光下倒像是反着刻的：\"愿闻其详。\"

\"三分硝石，七分硫磺。\"彭玉麟从李忠手中接过蓝布包裹的典籍，黄绫封面的《武备志》边角微卷，显然是常年翻阅所致，\"此乃宋应星《天工开物》所载闽广制炮之法，大人若嫌文字晦涩，卑职可唤火器营教习现场演示。\"

账册被陈安指尖敲得咚咚作响，石桌上的茶盏震出细响：\"彭大人是说，朝廷工部监制的‘神威大将军炮‘，反不如你湘军私造的火器？\"他冷笑着，袖中滑出张泛黄的奏报，\"直隶总督衙门三月急函，说你麾下水师擅扣漕运船只，私运硝磺入皖——\"

\"漕船所载是庐州灾民所需的盐引。\"彭玉麟打断他的话，指节敲在《江淮水患图》的复制品上，图中溺毙的浮尸用朱砂圈着，\"去岁淮河决口十七处，朝廷赈银至今未到，卑职若不截留盐引换购粮食，江淮之间该多添多少饿殍？\"

陈安的目光落在彭玉麟胸前的勋章上——那是咸丰帝亲赐的孔雀翎，羽眼处的红宝石在暗处泛着血光。他抓起石桌上的账册甩向火盆，纸页燃烧的噼啪声里，彭玉麟听见厢房外传来甲胄相撞的轻响，至少有二十名带刀侍卫已将这里围住。

\"彭大人战功赫赫，自然看不上朝廷的三尺法绳。\"陈安的声音放软，指尖划过腰间玉带的龙纹，\"可你别忘了，同治三年江宁克复时，曾有人在聚宝门看见湘军士卒搬运十二口金丝楠木棺——\"

火盆里的账册炸开个明火，彭玉麟的瞳孔在火光中骤然收缩。同治三年湘军攻破天京，城破三日后他便上疏弹劾曾国荃纵兵焚掠，此刻旧事重提，分明是要牵出当年那桩震动朝野的\"圣库失窃案\"。

\"陈大人若想看聚宝门的清单，卑职明日可着人送进军机处。\"他的声音像浸了秋霜，手按在《武备志》扉页上，那里盖着军机处的火漆印，\"不过此刻卑职更想知道，大人腰间玉带的五爪龙纹，可是出自养心殿造办处？\"

陈安的脸色倏地变了。五爪金龙乃皇室专用，即便贵为亲王，未经特旨也只能用四爪蟒纹。他下意识地按住玉带，袖口滑落处露出腕间的翡翠镯——去年太后赏赐给后宫嫔妃的样式。

驿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骑马冲破暮色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信使胸前银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彭玉麟认出那是军机处的八百里加急，便见陈安的随侍接过文书，拆封时手指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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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陈安的声音有些发紧。

\"回大人，\"随侍的声音带着惊惶，\"总署急电，俄国公使已照会总理衙门，说我国水师在黑龙江口扣押其商船，伤及三名哥萨克——\"

彭玉麟看见陈安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中俄边境的争端向来是朝廷软肋，尤其今春他刚奉旨整训长江水师，若此刻被扣上\"激化边衅\"的罪名，便是百口莫辩。

\"彭大人果然好手段。\"陈安笑了，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一边在江淮截留盐引，一边在黑龙江口生事，莫非真以为朝廷无人？\"

夜风卷起满地梧桐叶，彭玉麟望着陈安甩袖时露出的玉带扣——那是块雕着玄武纹的和田玉，三年前他在江南织造查抄的贪腐证据之一。这块玉带扣却系在钦差大臣腰间，倒像是有人故意将脏物悬在他眼前晃荡。

\"大人若要参劾，便请直说。\"他从袖中取出个蜡封的信封，封口盖着湘军水师的虎头印，\"这是卑职今日拟的《筹边条陈》，共十二条，明日便会快马递往军机处。\"

陈安盯着那信封，指尖在石桌上敲出急促的节奏。他知道彭玉麟向来有\"活阎王\"之称，当年连曾国荃都敢弹劾，此刻若贸然接下这信封，只怕会被反咬一口。

\"夜深露重，彭大人请回吧。\"他转过身，袍袖扫过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碎在青砖上发出脆响，\"明日辰时，卑职自会去巡抚衙门拜会。\"

回程的马车碾过满地落叶，彭玉麟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灯笼，想起二十年前在衡州练水师时，曾在石鼓书院见过的那方古砚——砚背刻着\"水可载舟\"四字，如今早已不知散落何处。腰间的\"神雀\"短剑轻颤，他知道这是剑鞘里的机括在响，当年咸丰帝赐剑时曾说：\"见此剑如见朕面。\"

可此刻，剑鞘上的银丝早已磨断三根，就像他与朝廷之间的纽带，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寸寸崩裂。马车经过秦淮河时，画舫上传来《牡丹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歌声混着桨声，在秋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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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掀开车帘，将暖炉往他身边推了推：\"大人，陈安的随侍腰间佩的是御林军腰牌。\"

彭玉麟望着河面上漂着的荷花灯，火光映得他眼瞳通红：\"我看见他靴底绣着海水江崖纹，那是内廷二等侍卫的制式。\"他冷笑，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太后终究是坐不住了。\"

马车在巡抚衙门后巷停下，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在静夜中回荡。彭玉麟踩着石阶进门，忽有寒鸦从头顶掠过，啼声划破夜空，惊落满树清露。他摸了摸胸前的孔雀翎，羽枝上的金粉簌簌而落，就像那些曾经闪耀的战功，在皇权的阴影里一点点褪色。

书房的烛火重新燃起，彭玉麟展开《江淮水患图》，用朱砂在凤阳府划了个醒目的红圈。窗外，北风卷起满地碎叶，将\"剿灭北狄\"的匾额吹得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从墙上坠落。青瓷笔洗里的裂纹在火光下愈发清晰，像极了朝堂之上那些看不见的裂痕。

是夜，军机处收到两封八百里加急：一封来自金陵巡抚彭玉麟，详陈江淮水患与俄军在黑龙江的异动；另一封来自钦差大臣陈安，弹劾彭玉麟\"擅扣官银、私改军制、激化边衅\"，附页里夹着半片碎瓷——是那只迸裂的青瓷笔洗，裂纹处用朱砂描着个小小的\"反\"字。

紫禁城的夜，比金陵更冷。慈禧太后看着案上的弹劾折，指尖划过\"五爪金龙纹\"的批注，想起彭玉麟去年在颐和园当面谏言，说\"水师需添二十艘铁甲舰\"时的眼神——那眼神太亮，亮得让她想起咸丰帝临终前的样子。

\"去告诉陈安，\"她将折子往火盆里一丢，火星溅在绢帕上，烧出个焦黑的洞，\"让他盯着彭玉麟的每一道奏折，但凡有一字涉党争，便用这碎瓷片，替哀家画地为牢。\"

窗外，一只寒鸦落在琉璃瓦上，哑啼声惊起漫天星斗，却照不亮深宫永巷里，那些比夜色更浓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