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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树的时候,是他25岁的生日。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半睁着眼向我呜咽。他老了,至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早点休息,我这就走了。”阿树,我不能再明白了。
一
在我记忆的最初阶段,阿树就一直在我身边。我已经记不起来阿树的相貌,只知道他和我所有印象里的小孩子都不一样。他很瘦削,却十分调皮,好像他那弱不禁风的身体统领着一支军队。他也是发了疯地倔。只要他决心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他。他一直是我的头儿。
记得一个傍晚,我俩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把西方烧得火热。再慢慢地,它触碰到地平线,马上就要被吞了下去。“要是能坐在高一点的地方就好了,太阳公公就能多呆一会了。”我努着嘴向阿树说。阿树看了看我,转身把梯子抵到房梁,轻手轻脚攀了上去。我还坐在地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他。阿树爬到一半的时候,回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不是要高一点吗,怎么还坐那儿?”“可是爸爸回来……”“再一会儿你的太阳公公就跑远了。”我拒绝不了他凌厉的语气。他拉着我到了房顶,太阳仓皇地只剩下个背影,西方愈烧愈烈。“以后要做个画家,把这些都画下来!”我望着残阳,信誓旦旦地说。阿树微笑着,一言不发。他站在房顶,有着金黄的影子。从那时起,阿树就是我心里的勇士。
爸爸也一直很疼阿树。有的时候,阿树总会问爸爸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火车是开到哪里的,西瓜是怎么长出来的,还有令爸爸尴尬的话题,他是从哪里来的。每当说不出来的时候,爸爸就堆起脸上的皱纹,抚摸阿树的脑袋微笑。每天晚饭过后,他都会抱起我和阿树,去巷子口坐坐,和街坊四邻打趣。我总是老老实实呆在父亲怀里,阿树可闲不住。他总是哪儿都去,一会儿抓来一直蜻蜓,一会儿采来一朵蒲公英,但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被四叔家的狗阿旺撵回来的,伴着一路哀嚎。
二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阿树只去了一天,便赖在家里死活不出去。爸爸软的硬的用了个遍,就是拿阿树没办法。阿树轻而易举得到了不用上学的权利。起初我也是不想去上学的,可我看着爸爸的眼睛,就没办法反抗。只好硬着头皮被爸爸领进教室。从那时起,长辈们就说阿树不听话,不像我这么乖,不用爸爸操心。那时候的几天,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惑。是不是只有上学的孩子就是对的呢?是有人界定过吗?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要这么界定呢?这个人的灵感来自哪儿呢?我一直都没有问过爸爸。我从小就有这样的一种分辨:知道什么问题可以问,什么问题不应该问。那么久的童年时间里,我一直因这种能力骄傲不已。
从那个时候起,爸爸对阿树便不再宠溺。每天晚饭的时候,爸爸只问我一天在学校的经历。在每天的这个时刻,阿树就变得缄默。晚饭后的例常活动,若是阿树不主动要求,爸爸也只带我出去。阿树的宠爱就都被我的乖巧占为己有。但是每天晚上,我们还是会躺在院子角落的草垛上,聊这一天有趣的事情。他告诉我这一天他爬到树上摘山楂吃,或者去四叔家把那只咄咄逼人的阿旺教训了一顿。当我说起学校里老师夸奖我的事情,他就把脸转了过去,只留下分明的阴影给我。阿树有话想说,我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