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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人瞎起哄,哎呦,“怎么不拉着媳妇在村里转一转,好歹这一回。”美娥隐隐的听见这些投掷过来,心里却起不了波澜。她心里明白连话都不敢高起来的父明远,绝不会这么张扬。明远的小叔子们闹洞房,狠狠地掐她的右手面,如同一群野兽刚找到猎物,死死的攥在爪子里。美娥的手紫一块青一快,一直肿了好几个月,她不敢抱怨,在灯影里,没人能帮她躲开这些撒欢地野兽。婚后的几个月临近年关,她啥活也没耽误干,细长油亮的苇子条在她手上起起伏伏,一张薄席就慢慢的出现在在她身下。炉灶里的火闪动着她的长脸,一笼笼的干粮出锅了。到现在美娥的右手一着凉便彻夜地疼,夏天外面也要带着棉手套。
美娥的头胎是女儿。孩子在冰冷的土炕上吱吱呦呦地乱叫,似一个掉进冰天雪地里的小鼠,挥动着紧握的小拳头。屋外是寒冷的十月,雪紧密的压在屋檐上,长条的透明的冰棱挺立在空气里。下面还有一个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因先天性心脏病夭折的,这个小弟弟确实最好看,皮肤白嫩,眼睛又大又圆,头发卷卷的铺满了前额。护士说,真是可惜了,这么俊,还是个男孩。美娥看着他发青的小胸腔,叹息着颓顿下去,要是他活着该多好。
明远看到是女孩,丧气着脸说,“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呀。”失望锤打着美娥,心里早已四分五裂。她面前的头发似黑线一般缭乱着刻进肉里,忘记了整理。她说,“是女孩咋了,是女孩我也得有命担着,是女孩,我也高兴。”明远虽然丧气但毕竟是自己的头胎,仍是欢欢喜喜亲亲抱抱,连小娃睡着了也摇摇晃晃着亲不够。他母亲说“这样娇气长大了怕是难玩呀。”
美娥也觉得自己31岁了再不生养一个男孩就没啥机会了。加之当时人们普遍喜爱男孩,男孩能传宗接代,能替家族出力,一个女人为家里添男丁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美娥动摇了,也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三个月后,美娥又怀孕了,找了个老中医给评脉,是个男孩。可是按照计划生育政策,未满三年是不能要第二胎的。美娥哥哥说“既然你姐姐没有小孩,你就把娇娇给你姐姐,送给自家人又不是送给别人。”明远妈妈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死活不同意,斥责父亲,“这是个人,不是个东西,我不同意。”最后小娃只吃了母乳,三个月,就被送走了。
那时候美娥姐姐已经抱养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也没给落户口。美娥姐夫也始终想要一个男孩,所以迟迟不给落户口。美娥姐夫是个羊倌,1米八几的个子,浑身古铜色,夏天脱下衣服,砍柴打荆棵的时候,肋骨一排排有力的凸显出来,身上全是精肉,挺直的鼻梁骨,高耸的眉毛,眼睛扑闪闪着,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他摄人的雄姿。这样的阳刚之气赋予了他更多的自负和一意孤行。他一喝酒就吐沫星子乱飞,绯红的脸庞,配合着舞动的大长臂,只比台上唱戏的差了一层脂粉而已。斜着往上走的吊稍眉让人觉得他精明负隅顽抗。美娥哥哥给他剃过头,说后脑勺的头发似漩涡涌动,席卷一切,发质忒柴,难剃的很。美娥姐夫剖羊技术一流,只用一把刀和一把剪,只听嗖嗖嗖的风声,筋肉就冒着热气,生生地从骨头上豁然脱落。羊头羊蹄羊肠羊胃也一并烧透、洗净。你在旁边都顾不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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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美娥姐姐缺乏体贴和爱护。美娥妈妈曾经有语,“你姐夫如果对你姐姐好点,心别那么狠,他命里就能摊上儿子。”美娥姐姐怀着宝宝,还要她挑粪挑水,结果流产了。习惯性流产,身体素质可想而知。每到过年,喝酒上了头,就说“人活不干一点,到现在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给祖宗咋上坟。”美娥姐气得嘣嘣嘣直放屁,忿忿地说,“啥活也指使我干,下着雨还让我去给狗挪窝,我自己傻我承认,你要是把我当傻子待,我不吃你这一头套。”
美娥姐姐39岁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的出生,使美娥的小娃被推给美娥母亲扶养,计划生育的人天天来堵美娥姐夫,他当初夸下海口,“别说三个,十个娃我也能给落下户口。”现在他只能绝望的逃避。
美娥和自己的娃相隔千万里,计划生育部门负责人天天上门问娃的去向,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因为日日恐惧,美娥腹中的胎儿生下来就因心脏有问题呼吸困难死掉了。
执法人员要是突然搞一次检查,美娥母亲就得拖着娃往村东头柴火剁后面,偏僻之处躲着,不能让他们发现,每次还给娃预备干粮水壶,娃那时也不过4岁。美娥母亲姥姥的小脚沉重地叩击着土地,近70岁的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都过来了,为什么这次的检查是这么令人寸步难行,走了又回来,来来回回检查不够,非要把娃挖出来不可的阵势。
他们把美娥姐姐关进了镇政府,要给她结扎。美娥姐夫逮不住,就拿美娥姐姐姨结扎。医生检查完身体,满脸谨慎地说,“她身体虚,身体一摁一个窟窿,不能结扎。”执法人员觉得这不行废了半天功夫刚把人弄来,医生正色厉声说,“出了事你负责吗。”美娥姐姐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扭动的小拳头击打着她的心房,啼哭声使整个喧哗箭拔弩张的房间变得宽弛寥落下去。暂时只能这样,他们说“等把美娥姐夫逮住再说吧。”
他们把美娥姐夫家所有的门窗都拆了,家具也都拉走。屋里东西全都給砸了。美娥在梦里看见自己和姐姐在奔跑,远方有朦胧的亮光,她们翻越一堵堵墙,一道道起伏的山峦,终于摸到了这团黑夜里的灯火。第二天她去了临峪,找到被关押的大姐姐,劝说无果就是不放人。美娥瞅着他们不注意,借着上厕所的功夫,拉起姐姐就跑进了镇上的一条大街,躲进了一户人家。老太太心好,安抚她们,说“别怕,他们找不到,你们待会出了门,往相反的方向走别回家,就去石弗堂,记住千万别回家。”慌乱中娃的帽子跑掉了,美娥摘下自己的毛线帽子给她带上,她头部裸露出来的小细毛终于妥帖的收在毛茸茸的帽子里。执法人员踢踢踏踏地脚步声过去了,“乖,明明看见跑这边了,俩活人跑哪儿去了。”等心脏缩回嗓子眼儿,她倆搭了一辆火车连夜返回石弗堂。
美娥姐夫得信,喝了瓶酒,通红的一片一直燃烧到胸膛,借着酒劲,直奔镇政府,红着眼质问道,“我就问问你把我三口人弄哪儿去了。”不给对方留一丝喘息质疑的机会,接着说,“你们要是不把人给我找来,我就砸了你们这个地方,跟你们没完。”空气凝结了,竟没有人吱声.
夜里当美娥姐夫闹玩回到满是狼藉的屋里时,月光从门口照进来,屋内从没这么亮堂空阔过。他终于先发制人争取回主动权,他们两口子都没有结扎,这使他未来拥有儿子这个宏大根深蒂固的梦想有了着落。他躺在化肥袋子上,酒劲下去了,寒星殊起,枕着胳膊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终生都没有得到自己想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