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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佩云是我母亲的密友。她去世的时候只有46岁。她比母亲小十岁,母亲亲切的唤她小宗,她唤母亲老吴。她和老公田舒斌的玻璃店就在母亲店的斜对面。有时候小两口都在外面送货,店里没人看管,关店门又麻烦,我母亲就暂时过去给他们俩寻护着点店面,招揽一下客人。她个头不高皮肤白净,倒梨行的脸庞,浅灰色的小星星披在鼻头附近,一条粗粗的麻花辫直达腰际。能以目示人,机灵活泼,与人说话总是透着过分的热情。她整个人看上去与岁月的流逝无关。
小宗八岁就没了娘。家住莱芜牟汶河附近,家中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12岁就下了学,一有空就跑到牟汶河用吸铁石淘铁沫,裤腿卷到膝盖处。露出雪白的小腿肚,河水流经着她白色的小腿,漩涡似的打着圈。那些细小的黑色铁沫被她的吸铁石源源不断的吸引过来,似黑溜溜的小鱼咬住了诱饵,一排挤着一排,前呼后拥呼啦啦,全被套劳了。小宗心里荡着愉悦,弯着腰,拿手擦着似开了闸一样,不停流进眼里的汗,火辣辣的。旁边的田里,玉米耷拉着肥宽的大绿叶,在热浪里被不停地甩打着。
“宗佩云,回家吧,都啥时候了,回家吃饭吧,吃完再干。”旁边同村里的小伙伴催促着她。
河滩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汗流进嘴里,一股子咸腥味,她像一个被烤红了的大虾,弓着腰抽缩着长须。静静的淘着,脚丫踏在水中的石板上,留下温热的水印,久久不散。这些铁沫卖给回收废铁的人,家里的吃穿开销哥哥的学费便都有了着落。
18岁的她,有了第一次爱意。对方是邻村的黄子文。黄子文人长得也好看,双眼皮,高鼻梁,小宗一件见他就心慌,虽然在村里打过那么多照面,但总觉得好像平生第一次见他。他的双眼皮,令她混混沌沌辨不清远山,山岭如黛遮蔽了一切。似两条搜索海床的儒艮,彼此交缠。两人不到法定年龄,不能登记结婚。仅仅过了四年,黄子文就变了心,那时小宗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但小宗并没有觉察。那细微的疼痛被她当做一般的不适忽略了。
黄子文用自行车载着她去登记。石子铺路,车子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小宗只觉得肚里难受,肠子扭搅着疼,她想让小黄骑慢点,说“你能骑得稳当点儿不,颠的我肚里疼。”黄子文一脸的不耐烦,说“我骑的不好,你来起呀,你这么嫌弃,咱俩今天就别去登记了。”小宗性子急,一扭身从后座跳下来,不去就不去。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等着黄子文赶上来示弱,但终究没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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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小宗经常没来由的干呕,说着话吃着饭就撇了人,俯下身子往外吐,尿也更加频繁。她姐姐说,“是不是怀孕了?”小宗这才去医院检查。看着化验单她绝望了,按着这铁块一样的肿块渐渐篷起,恐惧翻滚在心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她直勾勾着盯着墙壁上的母婴宣传画册,沉下去。她终究是一个人的,带了肚子里似磁石一般的肉,在这人声阵阵弥弥茫茫的医院里。
眼看着衣裳底下的馒头越来越大,小宗的父亲是男人也不好指导啥,只是吧嗒着铜烟锅子,叹着气,“从小没有娘,到老命不强呀。”为欲望所付出的代价是痛彻心扉的,这不是一两幅药就能解决掉疏散开的。小宗想尽一切办法,拿手狠命地锤,用力撞击地面,每次都折腾的出一头汗,可是这个孩子像一株藤蔓一般牢牢地在她身体里扎了根,纠缠住她,拉不开铲不断。
小宗有一个远方表哥在淄博干建筑,遇到了刚刚失恋的工友田舒斌,说起自己家有个妹妹,脑子简单,还没结婚就怀了娃,“你俩看看能不能过到一块去。”小宗的父亲见过田舒斌一面,圆滚滚的眼睛深深的潜入眼眶内,眉峰突兀着,他劝慰女儿要考虑,“这个男人不好弄呀,有一双蛇眼,你要考虑清楚。”父亲的话对于急于寻找出路,脱离村庄和周围人异样眼光的女儿来说并没有起到作用。当一堵墙向你倒下来的时候,你是来不及思量的。
田舒斌希望小宗能把孩子流掉,和自己好好开启新的生活,他们以后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小宗五指紧紧按着肚里已经七个月大的孩子,筋脉凸起,听完这话,用了坚毅且失望的目光,说,“可以。”医生的针从**穿过,小宗的肠子像被抽断一般,五脏六腑全被撕裂啄食,再塞回子宫。血流奔涌直达心房。小宗在心里埋葬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心里想这个孩子是没有用的,她看着发青的胎儿蜷缩着手爪,捂住被子,眼泪横流。田舒斌搀扶着她,以前是一个人独自走,现在是两个人了,可是总觉得想被要挟了一般,凄惶直催心肝。做完手术,没过几天,就下地干活,在春天的大风里扬着镢头,小宗的身体无缘无故的开始发胖发虚,一摁一个小圆坑,也不回弹。吃了几副中药也不见好。
婚后俩人在镇上卖炸鸡。鸡腿鸡翅过黄黄的油炸了,撒上辣椒面孜然粉,晚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很乐意买回家吃几口,一天的疲劳伴随着香松酥脆烟消云散了。可是抛出成本,他们也赚不了多少钱。过了三年,他们瞅准市场,在镇里的中心大街上开了一家玻璃店。90年代初,村里的人们很喜欢在家中墙面上装上玻璃壁画,他们的店也一天天好起来。
有一天晚上田舒斌喝了点酒,两只眼睛像发了红光的蛇眼,冲着小宗喊,“都他妈的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肚子都没动静,你还能不能生养了。”小宗抬起头,替自己辩解,“是谁不能生养,我以前怀过孩子,你不是不清楚,别随口就绉。”田舒斌喘着粗气,眼神更亮了,声浪抬高了八丈,“操你娘的,你的意思是我不行是吧。”说着就把桌子掀到了小宗的身上,如发疯的一块肉猛地跳向小宗。
小宗第二天去店里,脸上紫青,红肿着嘴唇。给客人扛玻璃割玻璃的时候,她咬着牙,用尽力气,繁重的劳动使她有一阵嘴巴经常是歪着的,很久才正过来。我母亲说她干活不惜力,早晨五点就得送货,秋天下霜,她就顶着白飒飒的霜出现在店里,像从野外刚回来似的。小宗听大伙的建议,要领养一个娃缓解他们的矛盾,田舒斌也同意了,这个娃是从镇上劳务市场那边买来的,他们因要生男孩就送了出来,到现在那孩子的母亲从店前经过,还忍不住往里面张望。
田瑶瑶的到来并没有打消田舒斌想要自己种的迫切愿望。恰恰相反,这个可爱的孩子更加坚定了他想要自己孩子的愿望。他们结婚已经12年了,12年之前田舒斌有一个女友齐圆菊,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他,当时田舒斌发疯一般找过她,没找到。直到田舒斌和小宗刚定完婚,她又忽然出现。那小宗当然不可能让步,这次订婚是最好的选择,对于一个不大识字走不远的女人来说,她要抓住这次机会。
现在齐圆菊又出现在他们之间。小宗听完田瑶瑶念完两人的短信留言,浑身难受,真是肉麻。田瑶瑶忿忿的说,“妈妈,爸爸怎么能这样呢,他不要我们这个家了吗。如果你俩要离婚的话,我不会原谅爸爸,那个女人太不要脸了。”小宗不想离婚,虽然这时田舒斌已经好几次提出要离婚。她哀求他,“我和瑶瑶在镇上买一套房子读书,你和齐圆菊俩在家过日子,但我们能不离婚吗。”田舒斌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建议,小宗每次吵完架总觉得**隐隐作痛,有一天发现**下部边缘生了一个包。
医生说需要切除**才能防止癌细胞扩散。她的左**被永久地摘除了,她20多岁的时候,**鼓鼓的,像山楂树上挂满了红红的山楂。如今她左边空落落的,她的心里更是像蚀出了一个坑洞,永久的填不满。她给了自家姐姐2万块钱,以方便住院期间能够照料自己。医院里,每到晚上,她静静的坐起来,虚弱地,扶着墙壁往窗边走,月光游走在脸上,披了一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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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圆菊已经住进田舒斌家里了,病好后,小宗收到了离婚起诉书,她没怎么想就同意了,因田舒斌贿赂审判人员,小宗只拿到共同财产的五分之一。田瑶瑶判给舒斌。不过,对于她,也算解脱了。这就是25年婚姻的结局,终于不用再隐忍和妥协了。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
为了能经常看见田瑶瑶,她最后还是选择留在淄博,和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结了婚。得空就把瑶瑶接过来疼不够。“瑶瑶慢点吃,别噎着,都是你的。你告诉妈妈,齐圆菊待你好不。”瑶瑶低着头,纸巾都塞到嘴里去了。齐圆菊常说,“女孩家,就该多干点活,吃懒了可不好。”小宗心里不好受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最后一次见小宗,她胖了很多,但说话像赶场一样,前一句没讲完讲不清楚,就急忙说下一句,满腔的愤懑,想要急急的倒出来。一开口眼珠就撇到一边去,辽远地想到田舒斌,就咬牙切齿。她是八月走的,小麦刚被收割,要点棒子。她躺在床上,癌细胞全身扩散,不能讲话,看见我母亲,点点头,伸出指头指了一下左边的橱柜。我母亲问她丈夫如亮啥意思,她丈夫说,“里面有她的钱,差不多都被田瑶瑶倒腾给她大舅舅了。”村里人都说,小宗的到来富裕了如亮,以前如亮的房子连个窗户门子都按不起,现在全都弄得齐全了。人家说小宗留给如亮很多钱。小宗生前半夜里拉肚子,如亮就是听见了,也不起来看看她。她哼哼着,好像死人一般,跟如亮躺在一起。
小宗生前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当初有人建议她再拾一个男孩养着,她拒绝了。离婚后她一个孩子也没有,她离世后,骨灰埋在如亮的家族墓地。老大闺女是没有资格进入故乡墓地的。愿她下辈子有人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