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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着摄像机后退时,后腰撞上了潮湿的木柱。祠堂青砖地面漫着黏腻的水渍,二十四张彩漆剥落的傩面在烛火中摇晃,每张脸都朝着供桌上那具蜷缩的尸体。
三天前我接到阿青的电话,说他们村要举办三十年一次的血傩祭。作为民俗摄影师,这种秘仪就像浸血的蛛丝缠住了我的心脏。进村那天下着牛毛细雨,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雾气卷着艾草灰烬,每口呼吸都像在吞咽潮湿的霉斑。
\"外乡人别碰面具,子时莫出院门,神像眼睛看不得。\"村长枯藤般的手指掐住我的肩膀,指甲缝里嵌着朱砂。他身后祠堂的雕花窗棂突然发出爆裂声,惊得我差点摔了镜头——木格间分明挤着几张惨白的脸,可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午夜我被木屐声惊醒。月光把纸窗棂映成青灰色,三个细长人影正踮着脚走过回廊。最前面的人戴着赤红牛角傩面,面具边缘垂落的彩绦在夜风里像游动的肠子。他们抬的竹架上蜷着个不断扭动的麻袋,暗红液体正顺着篾条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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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围满了人。树杈上倒吊着被开膛的山羊,肠子垂下来正好拂过树根处新立的无字碑。穿靛蓝布衣的傩婆用铜盆接住最后一滴血,突然转头朝我咧嘴一笑,焦黄的牙齿间黏着血丝:\"傩神要的新娘备好了。\"
阿青偷偷塞给我半片龟甲,上面刻着扭曲的符咒。\"这是从祠堂地窖找到的。\"他耳语时不断回头张望,后颈有道蜈蚣状的疤,\"上次血傩祭后,村里九个抬轿的汉子全发了疯,用砍柴刀把自己...\"话没说完就被傩戏鼓点打断,八个黑袍人抬着猩红轿子从雾中飘来,轿帘缝隙里露出一角绣着并蒂莲的嫁衣。
今夜是满月。当我撬开祠堂铜锁时,腐臭味混着檀香呛得人作呕。供桌上蜷缩的女尸穿着那套嫁衣,盖头下露出半张青紫的脸——是三天前给我端过米酒的采药姑娘。她交叠的双手捧着我送给阿青的瑞士军刀,刀刃插在个褪色的布偶上,布偶胸口用红线绣着我的生辰八字。
鼓声毫无征兆地炸响,身后二十四张傩面同时转了过来。彩漆剥落处露出里面发黑的骨片,最中央的牛角傩面突然渗出鲜血。我想起县志里记载的明末傩师,那个被村民烧死的女人在火中厉啸:\"血傩十二转,骨肉作红绦,待到轿抬无头人,满村尽戴哭笑面...\"
纸钱纷纷扬扬从梁上飘落,每张都印着我的照片。供桌下的阴影里伸出几十只惨白的手,那些手指甲全被拔光了,正抓着阿青的头颅往神龛里塞。头颅突然睁开眼,嘴角咧到耳根:\"该你戴面具了。\"这时我才看清,祠堂房梁上垂下的根本不是彩绸,而是泡得发胀的人筋,末端都系着铃铛大小的骷髅头。
鼓声震得耳膜刺痛,我踉跄后退撞翻了长明灯。灯油泼在青砖上燃起幽绿火焰,二十四张傩面的彩漆开始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褐色的皮质——那分明是用人耳后的皮肤鞣制的。牛角面具突然张开嘴,半截黏着脑浆的玉簪从獠牙间滑落,正是采药姑娘发间那支。
祠堂大门轰然闭合的刹那,我摸到后腰处阿青塞给我的龟甲正在发烫。檐角垂挂的骷髅头突然齐刷刷睁开空洞的眼眶,下颌骨开合发出傩戏唱腔:\"红轿抬煞三更天,生魂系在槐树颠——\"
梁上垂落的人筋突然蛇一般游走起来,铃铛大小的骷髅头咬住我的衣摆。供桌下的苍白手臂已爬上脚踝,指甲断面渗出腥臭的脓血。这时阿青头颅滚到我跟前,被血浸透的布偶突然从女尸手中立起,胸口绣着的生辰八字开始渗墨,那些墨迹竟是我拍摄过的所有傩戏场次日期。
院外传来唢呐撕心裂肺的尖啸,猩红轿子穿透砖墙飘进祠堂。轿帘被阴风掀起时,我瞥见里面坐着个颈腔空荡的新娘,嫁衣领口别着采药姑娘的银项圈。牛角傩面滴落的血珠在青砖上汇成符咒,那些纹路与龟甲上的完全重合。房梁突然传来木材断裂声,数十具倒吊的无头尸体穿透瓦片缓缓降落,每具尸体的手腕都系着与我摄像机同款的红绳。
傩婆的狂笑混着骨骼摩擦声在梁柱间回荡,她佝偻的身影从神龛镜面里爬出来,手中铜盆盛着的羊血已变成我的证件照。\"该给新娘系红绦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戳向我的锁骨,那些悬在空中的无头尸突然齐刷刷举起砍柴刀,刀刃映出祠堂门外密密麻麻的村民——他们脸上都粘着湿漉漉的傩面,每张面具边缘都垂着采药姑娘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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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盆里的证件照突然腾起幽蓝火焰,烧灼的剧痛从锁骨蔓延至胸腔。那些垂挂的骷髅头铃铛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我后腰的龟甲骤然迸裂,碎屑在血雾中凝成半透明的手掌——是采药姑娘生前帮我调整摄像机焦距时的手势。
女尸盖头被阴风掀起,她青紫的唇缝涌出成串萤火虫,每只虫翼都印着阿青手机拍摄的祠堂地窖录像。荧光映出供桌底部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歪斜的\"正\"字计数截止到昨晚,正是村里失踪人口的数量。布偶胸口的墨迹突然活过来,化作我镜头里拍过的傩面人脸,嘶吼着撞向牛角面具。
房梁垂落的人筋骤然收缩,将我拽向神龛裂开的镜面。傩婆尖叫着用铜盆阻挡,盆中羊血泼在无头尸体的砍柴刀上,刀刃顿时浮现出三百年前的火刑场景——被烧焦的傩师颈骨上,分明晃着采药姑娘的银项圈。
轿帘无风自动,新娘嫁衣的并蒂莲突然绽放,花瓣里挤出九个男人的半透明魂魄。他们腐烂的手指同时指向我胸前的摄像机,取景框里阿青头颅的倒影突然举起龟甲碎片,割断了缠在我腰间的人筋。
地面符咒开始逆时针旋转,二十四张人皮傩面发出树皮剥落的脆响。最中央的牛角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后面傩婆惊恐万状的真容——她耳后的皮肤正在被无数发丝缝合,那些青丝分明来自每个戴过傩面的村民。
铜镜背面渗出粘稠的朱砂泪,沿着神龛裂缝滴落在我的睫毛上。透过血红的视野,傩婆耳后缝合的皮肤突然浮现出龟甲裂纹的纹路——那分明是我今晨在古井边拍摄过的苔藓分布图。供桌上的人皮面具开始剧烈鼓动,每张傩面凹陷的眼窝里都涌出带着铁锈味的井水,水面倒映着所有失踪者临终前瞪大的瞳孔。
棺材板上的合欢花纹突然绞紧我的脚踝,木纹间隙渗出阿青常用的茉莉头油香。九条缠着红绸的蜈蚣从嫁衣领口钻出,它们额间的复眼竟是我摄像机储存卡碎裂的棱光。傩婆的牛角面具彻底崩裂时,祠堂梁柱上悬挂的蓑衣突然直立行走,每根棕榈纤维都裹着采药姑娘采过的断肠草汁液。
地窖录像里的萤火虫群突然聚合成人形,那些光斑组成的轮廓正是县志记载中被献祭的童女们。她们半透明的手指插入傩婆耳后的发丝缝合处,撕扯出三百年前裹着槐树叶的巫蛊布偶。我胸前相机的闪光灯不受控制地爆闪,每一次白光闪过都能看见祠堂墙壁渗出新的血字——那些字迹竟与考古队上周在溶洞发现的诅咒碑文完全重合。
神龛镜面突然映出我三天前拍摄的祭坛特写,画面里傩婆举着的朱砂碗中,赫然漂浮着三粒我的臼齿。相机取景器自动对准新娘空荡的颈腔,对焦提示音竟与阿青手机闹铃同频。那些裹着断肠草汁液的棕榈纤维突然绷直如弓弦,将沾满井水的傩面弹射到半空,二十四张人皮面具拼成的圆形恰好挡住从天井漏下的月光。
地面血符咒骤然腾空,化作三百年前傩师焚烧时的锁魂链。我颈间的相机背带突然生出倒刺,皮革纤维间渗出采药姑娘失踪当夜我喝过的糯米酒香。九条蜈蚣额间的储存卡棱光在墙壁投射出诡异光谱,照出供桌底部那些\"正\"字刻痕竟是由无数微小指纹拼成——每个螺纹中心都嵌着失踪者的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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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轿帘幔突然裹住我的镜头,取景框里浮现出被篡改的拍摄日期:崇祯七年霜降。傩婆耳后龟甲裂纹中涌出成串萤火虫尸体,坠地时化作我相机包上磨损的铜铆钉。倒吊的无头尸突然齐声哼唱采药姑娘哄弟弟入睡的童谣,他们手腕系着的红绳正以我拍摄血傩祭的次数为节拍逐渐收紧。
槐树叶形状的巫蛊布偶从镜面爬出,每片叶脉都由我拍摄过的傩戏鼓点频率组成。当最中央的牛角面具即将贴到我面部时,相机闪光灯熔化了人皮边缘——那下面露出阿青后颈的蜈蚣疤痕正汩汩涌出朱砂,喷溅在龟甲碎片上竟显现出我童年老宅的门牌号码。檐角骷髅唱腔戛然而止,化为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串五帝钱落地的脆响。
新娘嫁衣并蒂莲突然迸出铁匠铺淬火时的青烟,烟雾中显现出我从未对外公布的傩面摄影获奖作品。地窖录像光斑组成的童女们突然集体转身,后脑勺全是用我遗失的胶卷底片刻成的往生咒。当傩婆枯爪即将刺入我眼窝时,相机电池突然回光返照般显示满格——液晶屏上跳动的不是电量图标,而是采药姑娘用口红画在古井沿的求救箭头,每个箭头尖端都粘着我三天前在村口踩碎的蜗牛壳。
闪光灯最后一次炸亮时,龟甲碎片在强光中熔化成液态银汞,顺着我手腕血管钻入心脏。相机液晶屏突然显示三百年前的初始日期,镜头盖自动弹开的瞬间,所有悬在空中的傩面开始疯狂吸收井水倒影里的瞳孔。采药姑娘发间的玉簪突然从血泊中竖立,簪头雕刻的傩神双目射出我童年卧室台灯的光晕——那束鹅黄色暖光正穿透三十年时空,灼烧着傩婆耳后与村民发丝缝合的皮肤。当牛角面具彻底熔化时,我透过取景器看见自己的瞳孔分裂成二十四瓣,每瓣都映着不同年份被献祭的新娘。她们交叠的惨白手臂突然撕裂相机外壳,将我拽进崇祯七年的底片里,在银盐颗粒组成的暴雨中,我最后按下的快门化作了母亲临终那串五帝钱坠地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