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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几面之缘,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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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祝忘扒着山壁上了紫来峰,日头已经偏西。

  

日光落在漆黑的焦木上,更添阴沉昏暗。

  

祝忘在竹屋前向岑蕴宜朗声行礼:“师父,弟子事已办妥,便回来了。”

  

岑蕴宜的声音十分克制,听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十分冷淡:“嗯。缘何去了许久?”

  

饶是知晓岑蕴宜看不见,祝忘还是有些脸热,她清了清嗓,又朗声回答:“回师父的话,弟子……怕高!”

  

岑蕴宜:“……”

  

岑蕴宜是想了许多原因的,比方说她家师姐自己去查某些事情了——这不奇怪,况且目前师姐也没那么招人怀疑,总不至于向她一样拜托去调查的人无故暴毙……又比如师姐去寻了谢无非,要问些事情。谢无非对祝忘这个弟子可算有知遇之恩,因此若以感谢的名头去,也没什么不能去的。这些都是往好处想,坏处想就是师姐的无相掉了,正在寻找,露出原本面目的师姐特别危险……这一个猜想想得她坐立难安,几乎忍不住要出去找人……但是没办法,她的情况实在太被动了,如果表现出对这个陌生弟子的格外亲昵,太反常。

  

岑蕴宜独独是没想到因为怕高,师姐才迟迟未返。这也难怪,毕竟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她和谢无非小师弟三个人的御剑都是师姐和师兄教的,她根本就不会想到师姐会怕高。

  

“也罢。苦了你了,你自行去峰顶选一处收拾住下,哪里都行,不必再回来向我报备。明日早些到这里来,我传你凌云心法。另外收徒大典……”岑蕴宜说着,声音里有一丝迟疑。她这个脾气名声,哪邀得来许多人参与收徒大典呢。虽然为了凌云门的面子,这典仪必然是会有人来找她好好操办,免得别人看了以为凌云小气,但宾客却是实打实需要人脉的……

  

想了许久,岑蕴宜的声音自竹屋里传来:“待大会过后再做准备。”收徒大会过后还有大会,时间还早,慢慢做准备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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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忘便应:“是。弟子便告退了。”冲竹屋方向行礼后,祝忘慢慢踱步往上走。

  

路边那些秃秃的木头她自不会去碰,虽然心知岑蕴宜不会怪罪她,但她也不能让岑蕴宜难做……虽然她还挺想研究一下怎样能使桃花重新绽放的。

  

到峰顶,祝忘随意挑了近一点的一座楼,名“云楼”的地方住下。里头物件可见时常有人打理,物件不分大小,都未曾积灰。岑蕴宜大概是不爱来的,特意给紫来峰上建筑施去尘诀的心情想必也没有,以杂役弟子的灵力也无法支撑这些法诀的消耗,看来是手动打扫的了。

  

明月渐出。

  

祝忘弹指间,一个明火诀将众灯火点亮。

  

灯盏盛蜡,是由灵兽油脂做成,轻易不会熄灭。之前在灵犀镇上,她闲得无聊时吹过蜡烛,祝石便告诉她了。

  

这云楼的物什无论式样还是颜色都还看得过眼,转了一圈之后,祝忘找到了床榻,再看窗外月牙,也是时候准备休息了。

  

但休息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祝石——之前她便觉得祝石状态奇怪,却来不及多想多问,现下琢磨之后,却越发觉得需要问清楚了。祝石还在晕晕乎乎地睡觉,祝忘跪在榻上,伸手挠挠枕边兔子的下巴,温声道:“醒醒……祝石,醒醒。”

  

兔子抖了抖耳朵。一会儿,祝石的声音带着刚醒的迷糊在她心间响起:“怎么…了?”

  

月光清冷地照进来,落在一人一兔身上,好像无论好坏,这些心思都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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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吹进来,因为是早春,因此还有些冷。纵使有一身厚厚白毛,祝石还是打了个喷嚏。

  

祝忘温柔地把兔子裹进被子里,然后看着它,不说话了。

  

祝石其实被风吹醒了。但默不作声装自己还在睡。

  

但他还是没有祝忘沉得住气,也可能是已经想了什么办法搪塞,总之还是开口了:“你想问什么?”

  

祝忘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祝石是唯一一个在面对她时,从不提及自己身份,还用假名的。

  

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反推一下,假如她知道了祝石的身份,那会发生什么祝石不想看到的事情吗?比如说,她抵触祝石的帮助?或者,她拒绝成为祝石的棋子?

  

一筹莫展……

  

但至少,祝忘已经从岑蕴宜那里确认了:她即是岑漱。

  

每一个帮助她的人,都是因为岑漱这个名字。

  

而且她犹记得祝石在提到“妖女岑漱”的反应明显不喜,言语则是——“几面之缘,救命之恩。反正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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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待在她身边,是为了还救命之恩吗?但这又有什么不好说出来的呢?

  

这三百年来,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简直是一团乱麻。

  

还有一件事情。祝忘记得,上一次祝石睡得极沉的情况……是在丰都,她从黄泉回来之后。祝石连着几天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觉。

  

和这一次,有什么关联吗?

  

她莫名想起来自己去天心塔前,祝石一定要跟着自己来。直觉告诉她,这同前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祝石好一会没听见祝忘说话,心情莫名急切起来。

  

祝忘抬头,看了看窗外月光。这样待了一会,她静静地道:“你离我远了,会怎么样?”

  

祝石答不上来。

  

但沉默往往是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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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祝忘心底安静地想,如果祝石离她远了,就会变得极为虚弱。她现在其实也逐渐能意识到,祝石的确解释过为什么他能在心里和她沟通。但这话着实漏洞百出,像风中的蛛网一样,看起来十分精密,轻轻掷一块石子,或只是一片树叶,就能扯出一个无法再补上的网。

  

他的理由从一开始就不对。失去记忆的祝忘不可能对任何人保持信任,即便是现在已经确认过身份的岑蕴宜也一样。从一开始,祝忘和祝石能一起交流的原因,就不是因为祝忘对他不抵触。

  

祝石好像意识到了谎言已经被戳破,苦涩却平静道:“我跟你签了生死契约。”

  

祝石道:“是单向的,灵兽对主人的契约。我不能离开你一定范围内……会死。但因此,我的灵力可以借给你使用,也可以替你放下大部分伤害,只要待在主契人身边,就会慢慢恢复。这个契约不需要主契人同意,是单向的。”祝石又说了一遍。

  

祝忘一向知道祝石不是普通灵兽,或者他可能根本不是灵兽,但什么猜想,也不如现下祝石的话来得震撼。

  

她几乎是立即反问:“为什么?”

  

祝忘自醒来后,在心里问过不知道多少个为什么,但没有一次,她如此迫切地需要答案——就好像再不得到答案,就迟了一样。

  

祝石笑了一下,说的话还跟之前一模一样,但比之前郑重得多:“几面之缘,救命之恩。”

  

祝石又慢慢道:“因为你是主契,所以你若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我都不会知道。”

  

月光下,兔子藏在绒毛之下的脖颈十分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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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祝石从一开始,在祝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他脆弱的脖颈放上祝忘手心了,就和祝忘没听懂的道心誓一样。

  

祝忘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在月光下,在风中,比宫铃声还要热闹。

  

兔子已经被施过去尘术,干干净净的。他攀着枕头努力往上跳,在祝忘的帮助下,跳上了祝忘手心。兔子前腿扬起,蹲坐在祝忘手中,他努力仰头,也只够得着用毛耳朵蹭祝忘的脸。

  

毛绒绒、暖呼呼。还有一丝微弱到察觉不到的留恋。

  

祝忘捧着兔子,一时间心头溢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

  

祝石却不给她多想的机会,从她手心里又跳下去,蜷缩回枕边。“休息吧,我有些累了。”而后就不再答话,仿佛真的十分困倦。

  

还想问的“你是谁”哽在喉间,又随嘴唇开合,无声消失在风里。

  

……

  

枕上。梦里。

  

难得不是有关岑漱的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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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忘身在彼岸花海中。

  

花海无边。

  

此时身上却没有了泉久安送的东西,只剩怀里还有那只兔子,莫名安心。

  

花海仍然红得让人毛骨悚然,天色如墨,也永远不会亮起。

  

祝忘在花丛间,只身往前走。她不知道哪里是目的地。心情却安定,慢悠悠,毫无目标。

  

四周没有其他鬼魂,一片安静,只有穿过花枝相互碰撞的声音。

  

祝忘走了一会,或许很长,或许很短。梦中没有时间。

  

然后,她就遇见了那个把她从黄泉中救出去的大能。

  

也许是因为祝忘记不清他模样,在这梦里也看不清脸,只是仍觉得十分好看。而这次,他攥着祝忘的左手腕,祝忘右手下意识抱紧了兔子,两人在花海中跑了起来——

  

很快。仿佛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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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跑出了花海。祝忘停下来,不过喘口气的机会,那个人便又不见了。

  

那个人……她只记得他叫鹤四。

  

而且,又没来得及道别。

  

奇怪……她为什么没有向泉久安问这位恩人是谁?疑惑一闪而过,又在梦里消失得无声无息。

  

……

  

又走了几步,梦境开始变幻,变成了一副她习惯的景象。

  

这次是紫来峰上。

  

她怀中没有兔子,身侧无人。惟有两侧焦黑的桃木以及清风徐来,相对无言。

  

这次她没有按下自己的好奇心,靠近了已被烧焦的桃木。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就是黑乎乎的连成一片,好似无言碑群,在为谁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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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忘伸出指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碰了一下桃木。

  

漆黑的灰沾上了祝忘指尖。

  

她有些怔忡。

  

这些桃花残木,是岑蕴宜从当年她最喜欢的桃花林里挪出来的。她记得,原本有一棵长得极大的花树,她总在树下午睡、看书、喝酒。

  

师弟师妹们时常去那棵树底下捉她,得空时,她会和师弟师妹们讲好多事情,在那棵树底下。

  

全都烧了。她不自觉有些心慌——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岑漱”。

  

她在梦中也清晰地感觉到,她离“岑漱”越来越近,那个名字,不止是个名字,更是她不舍得放下的前尘。

  

不舍得……

  

祝忘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滴在漆黑的桃木上,桃木仿佛有灵,轻轻地摇晃——而后在她眼底下,静悄悄地生出了一棵芽。

  

一截很小很小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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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娇嫩鹅黄、柔软的叶。

  

它蜷曲着,又伸懒腰似的慵懒地舒展,又像奋力挣扎着的火苗,逐渐长出绿色细长的叶,捧着一枚小小的花苞。

  

花苞明明也和叶子一样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在这个早春的时节里,它顶着寒冷,因为一滴泪水,生出了娇软粉嫩的花瓣,迎风盛开。

  

在祝忘属于岑漱的记忆里,桃花总是怕冷的,因此她在山上设下了阵法,使山上温度一直如春。

  

然而正值早春,桃花竟然也开了。

  

她忙擦拭了眼泪,头一次发现,眼泪也是温热的。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十分微弱,像花开。

  

只是她揉了揉眼睛的功夫,紫来峰上那些焦黑的木头,忽然变成了一林桃花,风卷起花瓣化作雨落,娇美更胜从前。

  

祝忘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身在梦中。

  

是梦啊……那也是个好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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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外,祝忘皱起的眉头逐渐平缓,嘴角轻轻勾起了,呼吸变得很轻,很慢。

  

岑蕴宜轻手轻脚把点燃的香放在角落,蹑手蹑脚过来,坐在榻边。

  

祝石便醒了,本有起床气的兔子,不自觉抖了耳朵,看向岑蕴宜。

  

与祝石目光对上,岑蕴宜看出了祝石之奇异,但她能感觉到这只兔子向她投过来的也是善意。

  

也是因为她对祝忘的善意,祝石才没有叫醒祝忘。

  

岑蕴宜对祝石伸出手指,比一竖在嘴前,示意不要打扰,而后替祝忘掖了被角。

  

她自嘲地想道,她现在能做的事,不过是放一柱安神香。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里,她才敢认她的师姐,才能做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

  

而这件事,在从前,师姐为他们做过不知道多少次……要如何还得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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